对于环嫔的种种猜疑,如乌云般在我心头经久不散。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倩伊宫,我不得不去。
依旧是昔日那座精工华美的宫殿,一砖一瓦都未改动。只是那块鎏金楠木匾额上的楷体大字已由“念云宫”变作了“倩伊宫”。景未变,人已更。除了慨叹世事无常,不得不说,这王宫的变数怕是早已成了惯事。
进得殿内,迎上来的是几个素衣淡妆的小宫女,为首的是那日在醉霞园里有些多嘴的月灵。相比于其他宫女,她的言行举止确实不同凡响。不卑不亢,虽然对主子有些不敬,却是我喜欢的类型。最起码,她不会轻易依附于那些有权有势的高官外戚,后宫中也便能少些人兴风作浪。
月灵率着一众宫女疾步走近,躬身行礼,“拜见舞妃娘娘,我家主子正在梳妆,奴婢这就派人去通禀,请娘娘在前厅稍事歇息。”她说罢,嘱咐了身后的一个小宫女几句,那宫女便急匆匆地奔到了后室。而月灵则略露笑颜,领我去了前厅。
一切皆如当日那般,一样是宫女领了进这前厅,一样是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等候。连那扇漆木落地屏风都与过去无二,只不过屏风后再没有女人娇媚的声音低低嗔怪。我依旧是挑了右派中间的位置坐下,檀木的椅面咯得我有些生疼。这才忆起,过去玉嫔得宠时处处不忘奢华,就连这檀木椅都统一铺了蚕丝作衬锦缎为表的垫子,虚软舒适。环嫔不喜骄奢,确实与她那个昔日的主子迥然不同,或许也是因为她过去宫女的身份吧。
“舞妃娘娘,请喝茶。”月灵双手端上一盏茶,茶味清香浓郁,还未品茗已飘入我的鼻腔。我欣然接过,淡淡地说了一句,“月灵,你和你的主子有些相似。”声音低低的,我并没打算让她听清。
月灵鼻头一皱,“娘娘这是何意?奴婢愚钝,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只是淡笑,不语。气氛并不愉悦惬意,无人再言语,有些沉闷。茶喝到将要见底时,环嫔从屏风后款款走了出来。我竟一时失神,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物件,只是那张娇媚玉面变作了此刻的这副消瘦脸庞。看得出,她今日身子不适。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只不过这位新人似乎有些病态怏怏,愁云惨淡。
环嫔屈身向我行礼,我微微颔首,示意她无需多礼。她这才稍稍舒展眉梢,孱弱的身子缓缓移步,坐到了左排下手的位置。我赞赏地笑笑,与那个玉嫔相比,她的确识趣很多。坐下后,
她右手搭在檀木椅的扶手上,柔声地说,“姐姐仍如过去一般,温良谦顺,倒是妹妹来迟,失了礼数。”
“漪……妹妹快别这么说,我今日只不过是闲来无事,这才想起还未到过妹妹的寝宫……”我忽然顿住,自知说错了话。这倩伊宫我虽未拜访,可它的前身念云宫我自然是来过的。环嫔也听出了我话中的门道,面露些许尴尬之色。我急忙赔笑道,“瞧我的记性,怎么忘了此次前来还有正事。洛儿,把锦盒拿来。”
洛儿迅速呈上锦盒递予侍立在环嫔身侧的月灵,还不忘提上一句,“环嫔娘娘,这盒中之物乃三镶如意,紫檀、珐琅、金银作柄,再辅以玉饰镶嵌,取珠联璧合之意。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宝物,请娘娘收下。”
我满意地看了眼洛儿,随即转过脸面对着环嫔,“是啊是啊,不过如意虽然珍贵,但在妹妹的天姿国色面前便失了三分光泽。这三镶如意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点心意,还望妹妹不要嫌弃。”“天姿国色”四个字我说得分外重,并不是有意暗讽她的容貌,毕竟这张脸全凭天赐,与人无干。我只是想试探她的反映,或者说,试探她是否有自知之明。
环嫔稍愣一阵,倏而便恢复了神色,带笑而道,“姐姐莫要取笑妹妹,漪人原本只是个寻常女子,有幸沐浴圣恩,进得王宫服侍王爷。但漪人自知相貌、品行、家世皆不如姐姐出色,哪里敢在姐姐面前自夸。况且姐姐贵为三夫人之一,妹妹一个小小的嫔本应先去拜见姐姐的,却叫姐姐屈驾来看望漪人,实在是坏了规矩。至于这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漪人承受不起,姐姐还是……”
“呵,礼物既然送出去了,哪有退回来的道理。按我娘家韩大将军府的规矩,若是送人礼物却未收下,便是对方看不起我,难道妹妹……”我微微侧目看她,语气渐渐柔中带硬,笑意却更加深了。
见此情景,许久未开口的月灵终于忍不住了,突然插嘴为环嫔解围,“舞妃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家主子只是不习惯无功而受禄,却反被您误会成了不识人情。这礼物既然娘娘执意要送,那奴婢就代替娘娘收下了。”
“月灵。”环嫔略带愠怒地瞅着她这个“擅作主张”的近侍宫女。
月灵并不怯懦,继续道,“主子,既然是舞妃娘娘真心赠予您的礼物,宽心收下便是,哪里需要那么多考虑?”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口气坚决,外人听来是劝说,却更像是在命令。很
奇怪的感觉,主子反而听令于奴才,我暗笑不语,静观接下来的戏码。
环嫔果然依着月灵的意思收下了锦盒,尽管还有些犹豫和担忧。一个小宫女也为她端上一盏茶,我不经意地一嗅,这茶叶虽与我的一般无二,但那味道却多了几分诡异的香味,似乎曾在哪里闻到过。她并不喝,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盖,刻意回避着我的眼睛。
半晌,许是空气中弥漫的冷淡气氛让她也坚持不住了,终于开口,“姐姐今日来,恐怕不只是来送妹妹礼物这么简单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亦小心翼翼地听。
“呵,当然不是。”我莞尔一笑,直盯着她的眸,“我听人说,妹妹深得母后喜欢,刚出天牢就被召进了凤寿宫。”我顿了顿,看她的脸色,已由先前病态的黄变得潮红,那是紧张局促所致。我笑得更甚,“那么妹妹与王爷相识,可也是在凤寿宫呢?”
她噤声,不知该如何答我,双肩却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尽管并不十分明显。月灵许是看出了她家主子所处的窘境,再次插话,“舞妃娘娘有所不知,其实早在我家主子做掌事宫女时便与王爷有过几面之缘,只不过碍于玉嫔阻挠,王爷才迟迟未能册立我家主子。至于与太后娘娘的关系,呵,她老人家不过是独独钟意我家主子做的点心,尤其是那道杏仁佛手,要知道这手艺连御厨都比不上呐。”
“哦?这么说来倒是我多心了。呵呵,早听墨玉提过妹妹最擅长做糕点饼食,想不到连母后都甚为喜欢,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高手。若是妹妹哪天得闲,可否做与我这个姐姐尝尝,也好解一解腹中的馋虫?”我的身子朝后略微倾斜,拉长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当然,当然,明日妹妹就派月灵送几样糕点去。”环嫔满口答应下来。
“那……我也该回寝宫了,就不打扰妹妹歇息了。”我起身,仍是一脸笑意。拂袖便走,我并未期待她来送我。
她却匆匆赶上我的脚步,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袖,低声道,“姐姐,不知墨玉可还好?”
我蓦然回身,淡淡一句,“她伤未好便独自离宫还乡了。”
……
她静默。我又是平淡如水的一句,“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偏要跳进这个火坑?”
……
四下皆沉默,无人敢应。就连那个一向多舌的月灵,此刻也噤了声。
火坑,呵,于她是,于我又何尝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