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
H省第一届高校‘飞腾杯’中华经典诵读大赛教师组决赛之夜。
E大文学院多功能交流厅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就连原本宽敞的过道上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被迫参赛的廉惜对自己初赛胜出一路杀进决赛的状况颇感意外。尽管她并不是冲着拿奖来的,但事已至此她还是努力地做好每一个环节,因为这是她惯有的做事风格。
决赛第一轮传统的诵读环节已经进入尾声,即将开始第二轮的才艺大比拼。
担任本次大赛的主持人,是H省生活频道颇有名气的娱乐女主播崔婉姈。她的口才极佳,长相甜美又极会调动观众的情绪,在本省很是受欢迎。
她清晰的听到崔婉姈开始公布第一轮诵读环节各选手的得分。当她听到自己的参赛号时,不由屏住了呼吸,“6号选手第一轮得分为9.83分,7号选手9.80分,9号……”一路听下去,她的成绩居中,在十名决赛选手中名列第五。
后台的化妆间里,各校前来参赛的选手,坐在妆台前各自忙碌着。
第二轮的才艺大比拼,不再局限于诵读。可歌可舞,还可以表演相声小品话剧等等,并允许选手邀请非专业人士配合表演。总而言之,表演的形式不限,但内容必须涵盖中国的传统文化。
因各人的节目不同,大家的扮相可谓是五花八门,有穿中山装的,有穿长衫的,有穿旗袍的,有穿古代宫装的……环顾一圈,看得出大家为了这次比赛,个个用心良苦颇费心思。毕竟这个比赛是省委几个部门联袂举办的,而且赞助商‘飞腾’科技提供的奖金也实在丰厚,得奖的话,也算得上是名利双收了。
“惜子,第二轮加油啊,你看姐姐我都牺牲自己,给你当丫鬟帮你跑龙套来了。怎么着你也要挤进前三甲,拿个奖杯回去。”苏小墨对着镜子,美滋滋的看着自己那一身水绿色丫鬟妆扮的行头,左顾右盼,“阿姨,我一定要拜您为师!没想到啊,我居然也可以这么的古典,这么的貌美如花,哈哈……”
“好啊。”何雅君自然是满口答应,一想起这几天练功时苏小墨的苦瓜脸,她忍不住打趣:“呀呀,没想到我们小墨也会喜欢昆曲?阿姨这几天还真没看出来啊。”
“……呃,那是我深藏不露嘛。”苏小墨摸摸鼻子嘿嘿的笑。
何雅君笑着为苏小墨整理着戏服,忍不住遗憾地叹息,“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戏曲的少之又少,更何况是昆曲这样的老剧种?我们家惜惜本来是棵不错的昆曲苗子,可惜他爸爸不同意她走那条路,唉。”
连她本人都因为丈夫改行了,更何况是女儿?所以,这一次接到女儿要戏服的电话,她特意请了假,乐颠颠地将珍藏多年的大师级昆曲专业行头打包亲自送到省城来,顺便为女儿充当专业化妆师。
廉惜换好戏服上完第一轮妆,已经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
苏小墨见了,无法抑制的嚷嚷起来:“哇哇哇,什么叫国色天香?什么叫浓妆艳抹总相宜?什么叫回眸一笑百媚生?什么叫……”一连串的夸张比喻,苏小墨终于词穷,“啧啧,这就是了!”
“你啊,尽瞎说!这妆还没化完呢。”廉惜横苏小墨一眼,受不了她夸张的色迷迷的表情,同时还不忘笑着挑她话里的毛病:“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好不好。”
“嗯嗯。”苏小墨含混的作答。她的目光却直勾勾停在廉惜穿着的粉色女花褶子和白色绣花百褶裙上。这套戏服色彩明艳,绣工精湛,精美绝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廉惜华丽美艳的扮相,不时引来他人侧目。嗯,不愧是大师出品的珍品戏服,绝非一般行头所能比拟的。忽然,苏小墨痞痞地笑:“惜子,我要去整容变性,然后娶了你。”
“呵呵,等你是男人再说吧。”坐在妆台前的廉惜微微一笑,对苏小墨的胡言乱语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正在整理头饰细节的何雅君闻言惊得手一抖,碰歪了一朵珠花:“呀呀,你们这些死小孩,不知道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阿姨心脏不好呢,可经不得你们这么来吓的。”
又是一番描眉画眼,上好第二遍彩妆,廉惜总算是收拾停当了,只等着按序出场。
廉惜自幼跟着妈妈学唱昆曲,时常上台跑龙套演些小角色,并不觉得紧张。可苏小墨就不行了,一会儿说要上洗手间,一会儿又说口渴了,一会儿又说身上热……当然,这些无厘头的要求,都被何雅君给制止了,她安抚
的笑道:“小墨,你不用紧张的,你就是出去摆几个身段,说两句道白嘛,这几天你练得很好的,阿姨看好你哦。再说了,惜惜唱的‘皂罗袍’不过是几分钟的段子。等演完,回来卸了妆一切都随你。”
“小墨,不要紧张的,上了台对面的灯光一打,台下一片亮光什么都看不见的。”廉惜试图纾解苏小墨紧张不安的情绪。
“噢,老天!”苏小墨哪里听得进去,仰头哀嚎一声,“早知道这么难熬,我还不如在台下当观众呢。”
“呀呀,你看,阿姨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呢。”何雅君拍拍苏小墨的肩膀,“不知道台底下,多少小伙子要惦记着你呢。”
这句话让苏小墨极其受用,有效地安抚了她不安的情绪,苏小墨立即眉开眼笑:“阿姨说的没错,哈哈……”
耳边终于传来崔婉姈甜美清亮的报幕声:“发源于江苏太仓南码头至今已有600多年历史的昆曲被称为‘百戏之祖,百戏之师’,这个古老的剧种在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今晚,我们将有幸看到6号选手为大家送上昆曲《牡丹亭·游园》的经典选段,请大家掌声欢迎!”
廉惜和苏小墨在掌声中联袂登场。
苏小墨一袭水绿色的女花褶子配着青色长裤,映衬着身穿粉色女花褶子和白色绣花百褶裙的廉惜愈发地明媚动人。两人美轮美奂的扮相,一亮相便惊艳了全场。
苏小墨上了台反倒是平静镇定了,摆开身段念的道白有模有样,与廉惜配合得甚为默契,台下观众立刻热情地鼓掌。
廉惜乌溜溜地眸子,波光流转柔婉明媚,她轻启丹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才开口,那清越婉转的唱腔便赢了个满堂喝彩,观众们对这个颇有新意的节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许聿旼坐在贵宾席上,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一身华服,容色照人的廉惜,剑眉紧蹙,菲薄的唇抿成一道深刻的直线。脸上的职业微笑,在看到这个女人的一瞬间便如烟消散。他竟然从不知道她会唱昆曲。他还以为她会表演……许聿旼极力遏制住那个浮上心头却尘封在心底的片段。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只见她千般妩媚,万种风情。时而挥舞水袖,时而轻摇折扇,时而媚眼如丝,时而莲步轻移,时而微翘兰花指……
许聿旼没有想到,回国来飞腾上任的第一次商业应酬,便见到了这个女人。尽管这一轮登台时,华服浓妆的两人身形极其相似,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他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她?哪怕她化成一堆白骨,白骨又化成齑粉,他也认得出那是她的粉末!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她依然千娇百媚地唱着,音色绮丽,婉转动听仿若天籁。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婀娜妙曼,动作中全然没有非专业人士惯有的生涩。一段昆曲《牡丹亭·游园》中的经典选段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如痴如醉……
“咦,这6号不就是老张的那个得意女弟子吗?”嘉宾席上传来小声的交谈。
“是啊,就是那个‘懒’得很有名的廉惜嘛。你不也上过她一个学期的中国文学史吗?”
“我当然还记得上过她的课,这小姑娘挺好玩的,开口闭口把个‘懒’字挂在嘴边,可专业成绩倒是蛮不错的。刚才,我只是不敢确定,想不到这小姑娘还有这样的绝活,这昆曲唱得真是地道得很呢。”
坐在许聿旼身旁讲话的两人,是E大文学院前几年已经退休的老教授,他们是本次大赛的评委顾问,应邀监督本次大赛评委的评分公正度。
当年……
“阿旼,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许聿旼耳边又响起那个软糯糯的声音。
早春二月,阳光灿烂,晴雨山的梨花赛雪白,开到漫山荼靡,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淡淡的清香。廉惜微眯着眼懒懒地攀靠在‘弱柳扶风’的一处枝桠上。
“小惜,你怎么这么懒?”他脸色很臭,很是无奈的蹲下了身子,“来,我背你。”
“我就知道,阿旼是个大大的好人呢。”廉惜眉开眼笑,扯着他的胳膊摇晃,嘴巴抹了蜜的甜,“下山后,小女子必当重谢。”
许聿旼似笑非笑,“怎么谢?以、身、相、许吗?”
廉惜横他一眼,恶形恶状的说,“许什么许,许你个头啊!”
“只许我个头?”他装傻充赖,不怀好意的摸摸下巴,盯住廉惜,“
切!你的头那么笨,送我都不要!我只要,身、就够了!”
他色坯的样子让廉惜暴怒:“许、聿、旼!你禽兽啊!”
许聿旼点头笑,从善如流:“好吧,我禽兽不如。”
廉惜稍缓了脸色,他总算还知道要认错。可他的下一句话只让她恨得牙痒痒,“因为我是君子嘛。”许聿旼闲闲的说。
她讥诮道:“禽兽不如的,君、子、吗?”
“亏你还是学中文的。”他弹一下她的脑门,目光灼灼地看着着她戏谑道,“孔夫子的名言你都不懂啊?君子坦荡荡,禽兽有衣冠嘛。”
廉惜不屑的翻个白眼,纠正他:“没文化!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好吧。”
许聿旼咬牙瞪她,“笨死了!”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坏笑,“你昨晚不是已经见证过了吗?”
君子坦荡荡?君子坦荡荡?
旖旎的一幕在廉惜脑海里一闪而过。啊?哦!脸比番茄红,又羞又窘,拿手捶他,“啊!你这个流氓……”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
许聿旼回过神,台上早已换人,一个穿着古装的年轻女孩正在弹唱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他忍不住仔细聆听着那深沉凄切哀婉旋律。也是她告诉他,这首曲子离不开一个“凄”字。此刻,那苍悠凄楚的声音直直的透入他的心扉,只让他觉得心口犹如缺氧般的憋窒,闷沉沉地难受。
蔡文姬嫁给南匈奴左贤王为妻十二年,最终却以思念故乡为名抛夫弃子,毫不顾念对她恩爱有加的丈夫和天真无邪的幼子。世人只道蔡文姬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凄苦,可谁又看得到左贤王的苦呢?
许聿旼的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女人果然是一种冷心冷血的生物。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统统都是狗屁!
大赛进入尾声,所有的参赛选手再次登台亮相,等待主持人宣布大赛结果。
“今晚的金、银、铜奖会花落谁家呢?”崔婉姈俏皮的笑问,短暂的停顿后,她朗声宣布,“下面公布本场比赛的综合得分……”
廉惜在第二轮中表现出色,9.95的超高分毫无悬念的让她成为才艺比拼环节的第一名,综合两轮的分数,她以第二名的总成绩,获得本次大赛的银奖。
喜洋洋的乐曲声中,崔婉姈依次请出颁奖嘉宾颁发优胜奖,铜奖……
崔婉姈甜美的嗓音再次响起:“下面有请飞腾科技总经理许聿旼先生,为获得银奖的选手颁奖……”
许聿旼?飞腾科技总经理?廉惜觉得自己幻听了,她情不自禁地看向迈步上台的那个身影,真的是他!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服,清隽挺拔的身形格外惹人注目。
他神情自若地走上舞台,俊美的容颜在光影下熠熠生辉,浑身散发着高贵清雅的味道,吸引着全场的目光,令人不由心驰神往。
星眸随意地掠过众人,然后淡然一笑,许聿旼姿态得宜地走到廉惜前方站定。笑容满面的礼仪小姐走过来将获奖证书和奖杯奉上,他礼貌的朝礼仪小姐点头示意,拿起奖杯递给廉惜,然后颁发获奖证书。整个过程,面色平静,看她的眼神波澜不兴,犹如看一个从无交集的陌生人。他礼貌地伸手与她一握,平平淡淡地说了声,“恭喜。”
廉惜的手与他的只短短一触,他便极快地放开了她,这个动作,终是泄露了他藏于心底的那点情绪。
廉惜觉得那个动作就像是甩掉不小心粘在手上的脏东西一样。
“小惜,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离开我。否则,我会一直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让她的心口蓦地一痛。
他果然言出必行。他觉得她恶心?这个念头,在廉惜心中转了千百回,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了。
真可笑!原来她潜意识里对他竟是抱有幻想的。只是她想不到两人再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况。而他,仅仅用一个动作,就将她那点薄如蝉翼的希翼碾成了尘埃粉末。
廉惜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在嘴角勾起了一个浅笑的弧度,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留给她的是他颀长俊逸的背影,干脆,利落,一如当年的决绝。
好吧,就这样吧。廉惜对自己说。至少他现在事业有成,听说也有了新的感情……就这样吧。
廉惜你终于可以死心了。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抉择,怨不得别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