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灵老树桩一样,一动不动,不摇头,可是也不点头。
"你不讲道理啦?!"爸爸突然发力,我的十个手指一下给扳开了,我的心随之也毫不含糊碎成了十瓣,呆呆立着,喉咙和肚子一起上下翻滚。
阿拉蕾过来拉我的手:"哦,雀斑,对不起,我嘴太快了!"雀灵老母鸡一样,张开宽大的怀抱,"来,外婆再抱抱!"这深深刺激了我--以前每回爸爸带我到崇明岛看雀灵,外婆送我上船以前,都要这么说。我舍不得走,抽抽搭搭环住她的脖子,直到汽笛响了才放手。
我跳进卫生间,一把扯下搓澡用的丝瓜精,还有马桶箍,扔到客厅:"你带去给新弟弟好了!"说完,把门关上了,我一屁股坐在光秃秃的马桶沿上,用力吞唾沫,不然我马上要号啕大哭起来。
陌生的妈妈要给我生一个***,跟着雀灵马上不要我,要远走高飞。爸爸幸灾乐祸,阿拉蕾姐姐也不声援我,我这颗多余的、不漂亮的小雀斑,远远躲躲到角落里去好了。
我闭着眼睛流眼泪,"扑扑扑",是雀灵在敲门,她的手掌肉乎乎的,"雀斑,雀斑,外婆最宝贝你!"阿拉蕾的十指在门板上弹来弹去,"雀斑,雀斑。要不要舔蛋糕尖尖上的红樱桃?新鲜的果子哦,玛瑙一样,不知道有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吃?"不理她们,就不理她们!我决定了,就呆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睡在浴缸里,随时解决"出口问题"。要是饿了,大不了还有两管"小白兔"牙膏吃。
我一边哽咽,一边毫不含糊用响亮的屁屁回答她们。
"喔,喔!"阿拉蕾兴高采烈、口齿不清,"呀,巧克力裹樱桃,味道好得你想都想不到!不客气了,我再来一颗,再来一颗,吃光啦?"肚子被刺激得骨碌骨碌叫,心还在痛。爸爸为什么不亲自来敲门?他正乐得逍遥自在,妈妈添一个***,和他又没一点关系,他照样可以和阿拉蕾姐姐一起打打游戏、喝喝啤酒。我多惨,不但多了一个人瓜分外婆,还不得不管他叫弟弟。啊呸,美得那小子!
我愁眉苦脸坐在马桶盖上,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托着下巴的苦瓜脸,鼻翼两边的雀斑像乌云一样聚拢来,小老太婆一个,难看死了。
眼睛一瞄,盥洗台上一只透明的拉链袋,我拉起裤子,趴到台子上,把里面的瓶子管子盒子统统倒出来......外面一阵喧腾,"吃面啦!"雀灵笑呵呵的声音,"面是头汤的最好,葱花黄了就不香了!"爸爸终于来敲门,"雀斑,爸爸的长寿面,别说你不吃哦。"浓油赤酱的大排还有葱花味霸道地钻进来,顶住,顶住!我拼命仰头,让口水倒流。
等了一会儿,爸爸好象叹了一口气,"雀斑,你知不知道。爱,它根本是一个自由的孩子,你越管,它越要撒开脚丫子逃。""你就是根本不管,妈妈才会轻轻松松丢下我们,一跑老远,再不回来了!"我不客气地顶嘴。
爸爸难道忘了,雀灵没来以前,有过一段日子,我们两个过得有点难,爸爸在浦东上班,下班老给堵在漫长幽暗的隧道里。晚饭我自己解决,超市里所有方便面,我一样不拉吃了几圈。我不断地窜个子,黄毛丫头穿着越来越短的裙子,头发奇怪地越来越卷,老远看去,就是一盘方便面。
说完,我自己吓一跳,今天我是怎么啦,像刺猬一样多刺。
我是在害怕吧,害怕回到以前干巴巴的吃油炸方便面的日子。是雀灵,让家变得温暖,变得美味,变得热闹。她是妈妈的妈妈,可她也给了我母爱的平方。
爸爸叹一口气,又细又长,像拉面一样。
我听见他的拖鞋声,一点一点倒退"噼、啪,噼、啪,噼、啪。"一下一下,又重又慢。
门把手一点一点转起来,阿拉蕾一下冲进来,"哈,我有万能钥匙!"等我看清楚,发觉她手里举着的,竟然是吃蛋糕的长柄小调羹。
"我进来补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拣起那些管子盒子瓶子就动手,扑粉、上眼影、抹口红。手忙嘴也不闲着:"换了我是你呀,我才不担心呢。因为雀灵的爱不是一块蛋糕,分掉一块少一块。它会成倍成倍生长,多一个孩子,就生长出一份。而且,你一点也不用担心,雀灵外婆对你的爱会因为离开而消失掉。走到哪里,你手上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扯着她呢。你扯扯,雀灵就会感觉到。要是你用力扯,她会马上回到你身边的。"我问:"哪种线有那么厉害那么长?是钓鱼线么?"阿拉蕾用亮亮的眼神看着我,眼皮和嘴唇一起发亮,"那根线,它没有形状,可是力大无比,谁都挣脱不了,它就叫做想念。"是呀,雀灵要是到了澳大利亚,她不想我还能想谁呢?我握握小拳头,顿时豁然开朗,信心百倍、昂首挺胸走出卫生间。
雀灵飞快地给我下面,爸爸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我连吃两块鲜亮的红烧大排,满口肉香蛋皮香,揉揉肚皮,爽呵。来势汹涌的烦恼,在一碗红汤大排面前,乖乖退潮了。
真没出息呵,雀斑。
大家吃完面,阿拉蕾清清嗓子:"我来说一个笑话吧,送给寿星--雀斑的爸爸。前几天,我看申报上面报道Espirt这个衣服牌子也开发型屋了,老板娘林青霞亲自来剪彩。""我知道,阿拉蕾姐姐,你的下巴很像她喔。""嘿,是她像我才对!"阿拉蕾姐姐一翘下巴,"啧啧,那里价格贵得要命。做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抹抹迅速泄气的钱袋,心痛。帅帅的发型师说:’哇,像梁咏琪!’"呀,梁咏琪像花仙子。"我忍不住插嘴。
阿拉蕾紧接着拖长声调:"可是--第二天起*,在镜子里,我看到一个爱因斯坦!"说着,她十指并用,当场示范一个爆炸式!
爸爸露出了笑容:"你还是合算的,变出两个发型!
"好了,"她指指我,"雀斑,你来一个!"阿拉蕾和爸爸并排坐着,比他低了大半个头。爸爸时不时瞟瞟我,有点担忧的样子。我一阵愧疚,想到我刚才顶撞他的话,于是想将功补过。
"爸爸自从认识了阿拉蕾姐姐以后,心情好,吃得下睡得着,体重一路飙升。他自己还不知道,到’LEE’专卖店里买牛仔裤,小姐一量,宣布为2尺7寸。爸爸坚决说她们看错了,他猛吸一口气,提提身体,沉着嗓子说’再来!’小姐用力一勒,修订为2尺6寸半。她到库房,埋头寻找特大尺寸,一边安慰我家老爸,’别急,大肚子弥勒佛来了,我照样给他老人家翻出一条!’爸爸听了,马上夺路逃走了。"阿拉蕾忍不住悄悄去注视爸爸的大肚腩,哪有呵,是我夸大了尺寸。爸爸的肚肚,像地板一样,平坦着呢。
"小坏蛋!"爸爸捏我的鼻子,"这个故事什么时候编的?""刚刚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脸上的雀斑又像小翅膀一样扇呀扇,"呵呵,就是要臭臭你!""说到马桶,我也有一个笑话。"雀灵也凑热闹了,"不知道算不算!""算!算!算!"我们三个人一迭声喊。
"雀斑的外公,阿莫有一回编席子编累了。就去逗一头菜地里睡午觉的公牛玩,用蔑条捅牛鼻孔。公牛醒了,抽抽鼻孔,算了。摆个头继续睡大绝。阿莫不罢休,继续捅,不让公牛安生。牛脾气上来了,用角去顶阿莫。要给捅个窟窿,还了得。阿莫爬上菜地那头的一棵树上。公牛踱着贼沉贼沉的步子,脑子好象在剧烈斗争,是进攻还是撤退?阿莫紧张呵,抱着树干,鞋子也跑丢了一只。公牛转了几个圈子,最后屁股一撅,哗啦啦,痛痛快快撒了一泡尿。撒完了,主意也拿定了,撤,不和阿莫一般见识!"我们都没笑,雀灵却笑眯眯地看看我。
呀,外婆是绕着弯子骂我是头犟牛呢!
果然,他们全明白了,"咯"地笑出个开头,接下来就挠痒痒似的,刹都刹不住喽。
雀灵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那是肾上腺被刺激的缘故,我学过生物的。"阿拉蕾主动解释。
"哦!"我有点崇拜地看着她。
她得意洋洋,按耐不住继续炫耀她的知识"我还推算得出,你妈妈生下的混血弟弟,头发是亚麻色的,眼睛可能是灰蓝的!"我转头问爸爸:"寿星佬,我想代你许个心愿!"爸爸当然没话,潇洒地一挥手:"准了!"接着,我闭上眼,双后合十,我清清楚楚听到自己大声说"阿拉蕾姐姐也可以给我生一个***,一个黑头发的弟弟!"阿拉蕾脸红,耳朵红,她弯下腰来,轻声对我说:"哎呀呀,雀斑,你跳级跳得我心慌!"她坚决要回家,留都留不住。
爸爸送阿拉蕾出门,雀灵送到门口,大声叮嘱:"以后多来哦!"她看阿拉蕾姐姐的眼神,好象她就是接班人似的。
我趴在窗台上,雀灵也戴上了老花镜。耶,我许的愿好象有一点点起作用了,走到住宅区大门口的时候,爸爸闪电一样,把阿拉蕾姐姐的手抓到他的大手掌里。
爸爸开始觉得阿拉蕾是一个好姑娘,爸爸开始觉得自己离她并不遥远。他只要向她伸出手,他们之间也就一个手掌的距离。
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勇敢过。我突然觉得,那个亚麻***的突然横插一杠,也许不完全是件坏事情喔。
晚上,我和雀灵坐在被窝里,肩靠肩,我忽然发现,自己和雀灵一般高矮了。呀,是我长高了,还是雀灵缩短了?
雀灵眯着眼睛问我:"你说妈妈这回要给你生个***?这种事情,小孩一说一个准呢!"我鱼一样滑进被窝,背过身体,不说话,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
弟弟是什么样子的?脸上的斑点会是蓝色的么,不知道要比我的好玩多少倍?他生在澳大利亚的阳光海岸,那里有独一无二的大菠萝园。这个小Baby,只和我和雀灵扯得上关系,和爸爸一点点关系也没有。我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到底要不要和他亲?
我摇摇摆摆,一颗心像忽上忽下的。
大概以为我睡着了,雀灵俯下来,轻轻啄了我一口,"唉,"她自言自语,"个个都叫我操心喏!"我忽然翻过身,悲哀地问:"雀灵,我今天发脾气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雀灵吓一跳:"心肝,不好这样想的哦!""我以后自己洗衣服,拉好粑粑一定不忘记冲马桶,提到弟弟的时候不发猪猡脾气......"我口齿慢慢含糊,睡着的过程像潜水,脚轻轻地一蹬一蹬,就向更深更深的地方去了。
只要你有足够的氧气,那地方也够温暖、够安静。雀灵一直拍着我,"嗯--嗯--"哼着。我变成了一个小毛头,津津有味咬着大拇指,亚麻色头发,像雀灵家门前晒干的稻草,微微发一点银光。天,脸颊上的雀斑竟是蓝色的!我伸出手挠呵挠,时钟敲过12点,魔力消失了,灰姑娘的衣服变成芭蕉叶,鞋子变成大南瓜。我的雀斑也变了颜色,变成一点也不醒目的浅棕褐色。